鎏金狻猊炉里游出几缕游丝,龙脑香的魂灵攀着烛影往藻井上爬,将殿内锦绣绫罗都蒙了层昏黄的纱。
“多谢陛下关心。”相思端起茶盏,以茶代酒,语气不卑不亢,神色淡然,只觉得远坐高台之上的许安宗面目全非。
许安宗目光在周述和相思之间游移,嘴角带笑,缓缓道:“驸马与九妹当真是郎才女貌,天造地设的一对儿。如今成婚多年,依旧伉俪情深,实在令人艳羡。当真是京中佳话。”
相思垂眸,茶水入口,本该温润,喉间却泛起丝丝苦意。她听着许安宗的恭维之辞,心中却像被一条冰冷的蛇缓缓爬过,叫人作呕。
周述似察觉到她的不适,适时握住她的手,掌心温暖而有力,似要安抚什么。他微微一笑,亲手将一碗热羹递到她面前,语气温和:“尝尝这个,对你身子好。”
相思只见碗口腾起的白雾,恍若无数张描金敷粉的面具在雾里浮沉。她并未伸手接过,在这朝堂之上,听惯了这样违心的言辞,句句冠冕堂皇,实则虚伪得让人厌恶。她敛下眼睫,借口身子不适,悄然退席。
周述见状,欲唤盛宁随行,相思却摆手回绝,独自带着连珠缓步走向御花园。连珠低声劝道:“公主,驸马爷心里一直有您的,您若是这般冷着他,与他怄气,这日子他不好过,您自己又何尝不是?”
相思微微仰头,看着夜色沉沉,宫灯摇曳,灯影下的金瓦朱墙泛着冰冷的光泽,忽觉这所有珠翠都成了锁链。她轻叹一声,缓缓道:“连珠,我常在想,若是当年我没有遇见周述,也没有答应父皇的指婚……那如今的一切,是否会有所不同?”说完,她自嘲一笑,眼中满是讽刺:“可惜,世间没有如果。周述心怀远志,叁哥觊觎已久,即便没有我,棋局依旧会摆下,只是换了不同的落子罢了。”
连珠提着六角宫灯欲言又止,灯影将主仆二人的轮廓拓在朱墙上,恍若皮影戏里身不由己的偶人。她看得出来,相思心里并非毫无情意,可情之一字,最是纠葛难解。
不知不觉间,相思已走到了昭华宫前。她静静站在宫门前,目光微沉。这里,正是她欲来之地。许安平已被诛杀,而并不被待见的贵妃崔令仪,却被困守此处。
周述曾言,崔令仪性命无忧。毕竟,崔家虽曾与许安平联姻,却始终未曾真正站队,甚至屡屡受其打压。如今,许安宗对崔嘉、崔景玄二人极为器重,已然给予重任。只是,崔景玄却婉言谢绝,一直滞留黔州,以旧疾复发为由,未曾归京。
风声掠过宫墙,相思静静立于夜色之中,心中思绪如潮,起伏不定。
保不住欢然,也保不住崔令仪。相思终于明白,她引以为傲的金枝玉叶的身份,不过是空有其名的虚壳,终究护不住任何人。
就像这风中已经长锈的风铃,如同老妇人口中挤压出来的残喘。
她快步走上昭华宫的台阶,然而,还未踏入宫门,便被一排持戟肃立的士兵拦住。领头的侍卫面无表情,沉声道:“皇上有令,任何人不得擅入,除非持有圣旨。”
相思眸光一沉,怒斥道:“放肆!本殿乃大齐柔宜公主,缘何不能入?”
士兵神色未变,依旧拦在门前,语气虽恭敬,却不容置喙:“公主恕罪,我等奉旨行事,还请公主莫要为难。”
连珠见状,生怕相思执意硬闯,引来不必要的冲突,连忙上前劝慰:“公主,陛下既有此令,咱们不如先回去禀明陛下,也许……陛下会准许您探望贵妃。”
相思静静站在原地,指尖微微收紧,指甲几乎嵌入掌心。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悲凉与屈辱,她贵为皇室之女,曾经是这大齐宫廷中尊贵无双的柔宜公主,如今却连看望昔日的至交都被拒之门外。
她深吸一口气,终究无可奈何,正欲转身离去,忽听“吱呀”一声,宫门缓缓打开,门扉陈旧斑驳,剥落的朱漆映着一张稚嫩却憔悴的脸。
是沉璧。
她认得她。
那是崔令仪自家中带进宫的贴身侍女,自小跟在贵妃身旁,忠心耿耿。
侍卫见状,立刻呵斥:“大胆!皇上有令,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!”
沉璧却未跨出门槛半步,只是垂首跪在门槛内,鬓边白绒花颤如寒露,神色哀戚,保持着恭谨的姿态。她望着相思,轻声道:“皇上确实不许进出,但……并未禁止传话。”她顿了顿,眸中浮起一丝哀求之色,语气低柔:“贵妃听闻公主前来,心有所感,惟愿公主若是真心挂念,不若在附近种下一株绮罗香,以慰念旧情。”
相思微微一怔。
绮罗香……
她想起年少时,与令仪共读诗书,偶然在古籍中见过这花的记载——绮罗香生于岭南,花朵不足铜钱大,二十余瓣层层迭迭,宛如轻舞飞旋的襦裙。外层花瓣舒展似海棠,内层却微微蜷曲,形如小小的酒盅,正好兜住叁枚金丝雄蕊,妖娆而精致。
那时,她与令仪曾笑言,若能亲眼见上一回此花,便可知世间柔媚至极之物。
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。
她有如此求,相思自然满足。
回到宫中时,殿内仍是觥筹交错,丝竹悠扬,周述与许安宗推杯换盏,言笑晏晏,仿若世间所有的波澜都未曾发生。许安宗抿了一口酒,含笑道:“天色已晚,九妹今日便留在宫中吧,朕好许久未曾与你闲话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