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国参满眼温情看着这一幕,忽然叹了口气,郑清昱看了眼厨房的身影,心下了然,却没说什么,主动和刘国参聊起别的话题。
刘国参问她:“小昱以前是哪个中学的呀?”
“我是一中的。”
“一中也很好,就是如果你也在台高,说不定和嘉效早就遇上了。”
郑清昱淡淡笑说:“那时候缘分没到吧。”她说得几分心不在焉,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在陈嘉效等待自己“判刑”的期间若无其事和别人聊起他,感慨他们迟到的际遇。
“是啊,缘分强求不来,该来的时候来了也挡不住。”老人用一种很沧桑却温柔的语气总结他这辈子领悟到的。
人和人奇妙飘渺的命运。
“他高中的时候不是在恋爱吗?”郑清昱口吻凉凉的,像光折射在一把匕首上的某个瞬间,白茫茫的晃得人眼和心什么都看不到了,只有一种慌张、迷惘的恐惧。
她十分鄙视自己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介意他的过去,可在此刻却是想以他的过去抵消自己的无情——来到他学生时代乌托邦却是想要了解她自己遗失了的,有关周尽霖的过去。
刘国参先是一怔,随后尴尬笑笑,“你都知道啦?嘉效和你说过吧。”
郑清昱低下眼,整个人在混沌中应了一声,“他很坦诚。”
是啊,他从没有欺骗过她,可她一直不肯把自己的过去从心底深处剖出来给他看。
了解到刘良雨的母亲是数学老师,郑清昱抱着一丝死灰复燃的希望问刘国参,“刘老师,那您认识王慧中老师吗?”
听到老同事的名字,郑清昱看到的是刘国参被回忆赋予一层光泽的脸,不自觉屏住呼吸。
“慧中啊,当初还是我家宋老师带出来的。”
刘良雨走出来听到刘国参的话,好奇问:“爸,我妈怎么了?”
“说慧中呢,那时候慧中没去国际部的时候不还代过你们班的课。”
郑清昱扣紧了茶几边缘,蹲到刘国参轮椅旁边,刘良雨被她这个反应弄得有些错愕。
“那您现在和王老师还有联系吗?”
刘国参摇头,“我听说她后来调去教育局了,很多年没见过了。”老人眼中似有泪光,心里惦念起故人,不知道他们还好吗?
郑清昱肩头坍塌下去,刘良雨奇怪看了她许久,忍不住问:“清昱你打听王老师有什么事?”
“我……我只是听说她是个特别出色的教师,我以前有个朋友曾经是她的学生,想打听她的近况。”
“这样啊,按理说从台高出去的人这么多,这应该不难,主要是王老师后来不任教了,这样,我也帮你留意留意。”
郑清昱扬起一个由衷的笑,苦涩地道谢。
后来刘良雨从房间捧出来两本相册,对郑清昱说:“清昱是不是还没见过嘉效十几岁时候的样子,刚好嘉效今天也不在,不然他都不一定能让你看。”
刘国参笑:“你别把嘉效说得这么小气。”
刘良雨在刘国参面前分明也还是个少女俏皮劲,把相册交给郑清昱,又给刘国参把老花镜拿来,拍拍他肩膀,“你给清昱说说嘉效以前的事吧,我继续去炒菜了。”
小宝觉得新奇,扔掉遥控凑到郑清昱手边也要看,刘国参招手让孙子到自己跟前来,小宝也很听话,蹿到刘国参腿旁边,歪个脑袋。
郑清昱指尖一动,看了眼笑意吟吟的刘国参,不忍拒绝,从第一页开始翻起。
第一张照片就是陈嘉效。照片被保护得很好,只是照片里的图景泛起朦胧的雾。
那时候的陈嘉效头发比现在短,尖尖的,和年轻的刘国参还有几个男孩子坐在客厅看球赛,目光专注,比起旁人嘴巴都是张开的紧张,他那时候就淡定,五官还有一丝稚嫩,也许是他没什么表情,像生气,轮廓线条那时候就够凌厉鲜明的。
这么多人挤在一起,郑清昱也奇怪,自己居然能一眼看到他。
刘国参静静看了郑清昱半天,等她向自己投来一记不算征询的目光,他才开口:“那是他来这里的第一年,才13岁吧,是不是很小?”
“刘老师现在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样子,很英俊。”
刘国参笑出声,急忙摆手,显得有些羞惭。
郑清昱微微一笑,翻到下一张。
就连陈嘉效在班级表演的照片这里也有,一张张全是二老的真情,很难不让人动容,刘国参也叹了口气,感慨:“他自己手里恐怕都没这些照片。”说着,也忍不住再把照片拿出来凑到眼前看,语气很骄傲:“嘉效长得帅,那个时候负责摄影的老师都忍不住多拍他,然后把照片洗出来交给你宋老师,嘉效不要,我们就替他收起来了。”
这真的像父母和儿子了,郑清昱在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为什么陈嘉效对他们心怀感恩和怀念。
“这小子以前吉他弹得可好了,后来上高中倒是不见他摆弄这些,一个他,一个……全是女孩子送情书示好,还有求到我和宋老师这里来的。”
刘国参好笑摇头,只是那混浊的眼睛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怀。
郑清昱不知不觉投入进看照片这件事,好像透过悠悠岁月认识那时候的陈嘉效,不自觉将每一张照片右下角永远定格的古老时间联想到当时的自己,一股奇妙的感受在心头像浪一样层层打来。
有张照片是他穿校服靠在栏杆,嘴里叼着根烟,一脸沉着的不羁。
唇畔悄悄荡起一缕笑意,郑清昱心想:他其实没变过。但笑着笑着,又开始难过,他那个时候也才十四五岁,明亮的眼睛里就有一层顽固的忧郁,淡然并不是洒脱,而是知道自己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。
“这个时候他几岁呢?就开始抽烟了,还被你们抓到。”
郑清昱指着照片问,正在整理另一本相册的刘国参看过去,稀疏的眉头微微皱起,“应该是初叁了,那个时候隔壁托管班来了个特别坏的男孩子,后来进少管所了,就是他教会嘉效抽烟的。”
这件事,陈嘉效当然没和郑清昱说过,但记忆里,从他们还不是太熟的时候开始,他抽烟就会尽量避开她,接她的车里从来不会有烟味。
“其实当时我们都挺害怕他也学坏的,但还好,当时托管班有个男孩子能管得动嘉效,嘉效自己也有分寸。”说到这里,刘国参意味深长笑了,“他这个人,坏不了。”
郑清昱反复咀嚼这句评价,沉默翻开了下一页,不过是刹那间,脸上淡薄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。
某张照片像刀锋急遽刺向她瞳孔,她来不及反应,或者说,根本不想闭眼,任由残酷的命运戳穿头颅。
她想确认什么,又下意识害怕面对乐此不疲捉弄她的命数,可在心底无声地啸喊过后,郑清昱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刘国参翻的那本相册,周尽霖的痕迹居多,毕竟他比陈嘉效早住进来叁年,还有蒋然他们。刘国参混沌的慈爱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朝气的脸,还有当年,他和老伴圆满作伴在彼此身边,眼角渐渐湿润了,毫无察觉身边有双同样潮湿的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相册。
小宝呵呵笑:“阿姨想看爷爷这一本!”
刘国参不明所以抬头,却是无意间瞥到了郑清昱翻到的那一页,“咦”了一声,不自觉把身体坐起来,从郑清昱手里把相册拿走。
端详许久,轻快笑出声,“这张照片原来还留了一张在这里啊。”
“爸,什么呀?”刘良雨出来看看情况,听到老爷子开心的一嗓子。
“就这张,我记得当时还是你帮他们仨照的呢。梦寻高中毕业不是回来过一趟把这张照片拿走了吗,我原本以为就只有一张的,没想到刚才清昱一翻,发现还有一张夹在这里头!”
刘良雨也一脸惊喜,弯下身来指着照片说:“我怎么可能不记得!他们叁个那时候最好。”
是啊,那时候多好啊。
郑清昱呆呆坐在原地,什么都听不清,心口一阵接着一阵发紧。
最后,父女俩在她模糊的视野里同时转脸过来。
她刚刚问刘国参:您刚才说的能管住陈嘉效的大哥哥,是这个男孩子吗?
刘国参有些意外郑清昱一看就看出来了,一时感慨万千,“是呀,这个男孩和这个女孩比嘉效大,他们叁个从小就认识了,因为这两个哥哥姐姐嘉效才来到这里生活的。”
“只可惜……”
“哎呀小宝不要吃薯片了哦,马上就吃饭了。”刘良雨插断了父亲的感慨,怕老人家徒劳悲伤,而且在郑清昱面前,提这些似乎不太合适。
“清昱,可以吃饭了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
郑清昱机械性点了点头,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的瞬间,胸口由封闭的闷感变成压榨的刺痛,半边头漫血一样胀痛欲裂,指尖死死扣进肉里,可剧烈快速的心跳还是不甘束缚似地往外顶。
喉咙突然一阵紧缩,郑清昱眼前天旋地转的世界急遽混淆,在一声惊叫声中,彻底陷入了没有意识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