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廷安怔忪一晌,没了响声。
温廷舜面无表情,自温廷安的右侧款款起身,一步一步绕至她的身后,此一瞬,一道峻挺修直的深色人影,由远及近笼罩住她,随着那人的俯近,她鼻尖萦绕着一团沉香雪松的凉冽气息,那一股隐微的压迫感,扑面而来,温廷安下意识垂落眸心,因是拘谨局促,蝴蝶骨绷紧微微绷直,俨似一尾折翼的蝶,后颈也泅染了一丝浅浅晕色。
温廷舜到了她身后,伸出一只骨节匀亭、指节修长的手,指腹捂着她的手背与指根,是柔腻与粗粝的厮磨,她只能感受到少年的温热,她执着湖笔的掌心腹地,竟是微微渗出一层黏腻的薄汗。
力道不轻不重,是刚刚好能掣肘她书字的力度,拿捏得极为到位,她不易挣脱,但他也不会弄疼她。
“笔势要沉,侧锋要疾,运杆要稳。”温廷舜垂落视线,鸦黑的睫羽扫落一片霾影,洞察不出丝毫的思绪,嗓音如沉金冷玉,一面道,一面推握着她的手,陆陆续续写下一行字。
彼此的手肘紧偎相贴,距离随着字字写毕而更加拉近。
温廷安自始自终都垂着眼,视线看着字帖上一行又一行的字,不得不说,温廷舜的书学造诣确乎是极高的,经他教授写出的瘦金体,与她自个儿写的瘦金体,两番对比,竟是有着云泥之别,她的字过于轻秀了,不够遒劲,摹字之时只学得了外在皮毛,而温廷舜教她写得字便是不一样了,骨魄与文气俱在,端的是入木三分。
如此想来,温廷舜刚刚所述的阙漏,她确乎是存在的,她写得不够好,还能写得更好些。
虽说铁杵磨针非一日之功,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想要自己的书法在两日之内臻至大家水准,是不太可能的,但能跟温廷舜承学一二,受其指点,也只会有裨益无害。
温廷安在垂眸斟酌着字帖,温廷舜亦是垂着眸,但有一两分心神,如旁逸斜出的枝蔓,缠绕至了别处。
他在丈量自己到底受不受温廷安的影响,那一份灼烫,在他握住了她掌心时,居然悄然平息,整个人恢复平素惯有的冷静,他像是大漠之中的遭罹旱涸的人,遇上了可供栖迟的甘霖。
这令温廷舜眸色冷下,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,在强迫自己松开温廷安的手前,他不着痕迹摁压住她的腕骨,窃自丈量了一番。
此一瞬,他静默了一会儿,眸色愈冷,温廷安并没有内功,甚至连一丝缚铁之力也无。
月色如烧融了的鎏金一般,落在长兄静秀温逸的侧颜上,薄红的唇朝上翻翘,俨似被海棠浸染了春色的画。
温廷舜竟是生出了非礼勿视的错觉,错开了眼。
他不是没质疑过温廷安。
从这人冒着雪夜救他那一刻起,疑心从未歇止过。不知打伤他双腿的那一帮打手,究竟是庞礼臣蓄意为之,亦或是出自温廷安的授意。假令真是庞礼臣,庞礼臣代表的是庞家,庞家的上峰是七皇子媵王,而在这宫闱之中,有意扶植媵王成为储君的大人物,便是姜太后。姜太后出身江左一带的琅琊氏,秀女出身,入宫才两年,便是圣眷颇浓,从才人步步高升至贵妃之位,第三年便入主坤宁宫,将刑部、殿前司与枢密院拢入麾下,由此可窥其手腕与智谋之卓绝。
而这媵王是庶出,并不受宠,自幼是在太后膝下长大的,不过,他母家亦是琅琊氏的宗妇,故此,姜太后对媵王颇器重,早年便将媵王下放至边陲之地磨砺。一年前元祐议和大案,媵王曾立过大功,颇得民心,班师回朝后,恩祐帝,也就是当今的官家,却有意收回兵权,是姜太后从中千阻百挠,以“金寇未除,虽结盟议和,但恐多生变故”之由,替媵王与庞汉卿保住了兵权与虎符。
温家是东宫太子的忠实拥趸,太子亦是帝心所向,太子与媵王虽然明面上一团和气,但私下,两方的人马少不得尔虞我诈,这般发展下去,等媵王大势将成,同室操戈之乱象,未尝不是没有可能生发。
温廷舜相信,以□□为首的庞家,定是没少打温廷安身上的主意,温廷安是崇国公府的嫡长孙,是个心智尚浅的纨绔,易受操纵,也容易影响,若是庞家在此人身上大作文章,趁机潜入温府,也是在情理之中。
毕竟这几日以来,温廷安身上的疑处太多了。
课试夺得头筹,管钟瑾寻衅的闲事,设计同钟瑾习射,拉拢庞四郎与吕大郎,数夜晚归,就连——阮渊陵命她救下梁庚尧,她亦是应下。
温廷舜侧眸看了长兄一眼,这人温隽的骨相之下,究竟藏着另外一副什么面孔?
温廷安到底是谁?
——“本官吩咐你第一桩任务便是,查清楚温廷安的身份与底细,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姜太后派来潜入温府的细作。”
数个时辰前,阮渊陵清寒的话辞响彻在耳畔。
第35章
【第三十五章】
当夜, 温廷舜跟随沈云升去了一趟文库,一路无话,最后停驻于三楼禁地。
此处并未掌灯, 借着扃牖之外的鎏银月色, 温廷舜依稀辨识出此处的格局, 一处循规蹈矩的多宝阁,与一楼二楼肖似,书牍陈置得并不多,地面鲜少灰渍淤积的痕迹, 可见平素常有暗人在走动。
影影倬倬之间,只见沈云升皂靴轻转,挪动了书阁之中一具花鸟瓷瓶, 尽处有一密室訇然中开,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去,少时, 温廷舜眯了眯眼睛,里头别有洞天, 不仅有学斋造相的宅室,也有数座阴暗湿冷的囚室,温廷舜往那囚室的方向掠去一眼,有几些身着暗袍鸦纹悬刀补子的青年, 面色漠冷, 执着蘸血刑具出入其间,一股淡淡的稠腥的气息,悄然结于空气之中, 隐隐透出一派森然的氛围。
见着沈云升带了一个外人入内,这些青年偏着头, 好整以暇地审视了他一眼,从头打量到脚,眸色凛冽如刀,为首一人自称魏耷,掸了掸牙道:“这位可是与朱老九打了平手的那个兄台?真是久仰。”
温廷舜懒于答话,容色如一眼寂潭,毫无涟漪,眼神是居高临下的,裹藏着一股幽深的冷寂,教人竟是不寒而栗。
魏耷一时有些不悦,正要说话发作,却听沈云升淡声道:“你审人好些时辰了,录问时的状纸和笔录,可是差小晟子写好了?半个时辰后要给寺卿大人过目。”
此话一落,魏耷登时蔫头耷脑,不知怕了沈云升的审慎板正,亦或是怕了阮渊陵的肃正严苛,没再给新人寻茬,讪讪地带着一些人匆匆离却了。
阮渊陵正端坐于一进宅室内,穿着一身绯袍孔雀补子,案上博山炉描摹着修竹的图纹,缭吊着一缕袅袅青烟,他正批阅着一些谍报呈文,见着了温廷舜,视线仍落在案牍之上,微微掀唇道:“来了。”是意料之中的语气。
他看了沈云升一眼,沈云升颔首罢,退了下去,顺带将门扇阖拢。
温廷舜眸底掠过一丝冷黯,朝阮渊陵长揖一礼,口吻透出一丝不耐,道:“阮大人寻晚辈来,有何要事?”
话落,温廷舜陡然嗅着一阵淡淡的异香,香丝如游蛇一般,若即若离地缠绕在他的周身,教他动弹不得,他抬眸看向那一尊香炉,眸心恹然。
“那一日,中了麻骨散的滋味如何?”阮渊陵淡然一笑,笑意不达眼底,甚至显得冷厉,不怒而威,开门见山地道,“廷安对你使用的份量算是多的了,你竟还能从刑部与殿前司,两方人马的掣肘之下,逃出生天,实力也可见一斑。”
温廷舜容色并未露出异样,风雨不动安如山,阮渊陵盯着少年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神色。
若温廷舜真是那一夜劫车之人,那么,他不可能做到全然无动于衷。
阮渊陵审犯好多年,心思深沉如海,早就炼成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,任何人身上的任何蛛丝马迹,但凡神态上有一丝细微变故,都无法避开他的眼。
他没有寻到温廷舜切实的证据,故此,他要借助心理战这一法子刺探他。
奈何,这一身近乎通天的本事,居然生平头一回在少年此处折戟沉沙。
温廷舜淡静地直视他,眉间裹藏着一丝蔑冷,说道:“大人到底是在说什么事?为何晚辈听得竟是不太明白?”
阮渊陵见他不欲承认身份,便起了身,倏然自旁侧抽出了一柄长剑,一剑朝着温廷舜削劈而去,剑罡裹藏弑气,似可削铁如泥,倘若温廷舜的腿伤是假的,那么,他极可能临时避开这一招,任何人都不可能对死无动于衷。